黄宾虹 展诵手教札 镜心

【出版】《字响调圆：龙榆生藏现当代文化名人手札展作品集》第87-88页，中国作家书画院、东升汇龙龙榆生研究所，2017年7月。

【释文】
榆生先生著席：
展诵手教，谦益有加，藉聆籑述闳深，覆綦清畅，景仰丰晖，无任驰系。前年暑中南返，拟由江浙归卧黄山，时值舟车罕通，淹留六桥三竺之间，山水友朋，颇不寂寞。暇中稍稍董理北游零拾烂铜残瓦，考释六国出土文字，拟补前人所缺佚。钞写竣工，当陈大教纠正之。承属拙绘，愧无寸进。惟于古今评论画事优绌，略有管见，非敢立异，亦不苟同。闻之《易》言简易，数始于一、参于三、交于五、终于九。古人言一笔书，亦言一笔画。论宋人之画，千笔万笔，无笔不简。元人三笔、两笔，无笔不繁。繁在意工，简在笔法。书法一横一竪，画法一钩一勒，篆、隶、章草，笔在右行。二王、颜柳，笔法左行。一顺一逆。画在兼用书法，言逆来顺受，起干终巽，原是一致。由简易而言变易。文艺随时改变，如《葩经》之草木鸟兽，为芣苢、葛覃、雎鸠、麟趾，至《离骚》而一变为兰茝蕙蘅、文狸赤豹。中国画三代六朝已有油漆在骨角、螺蚌、皮革者，由丹青而水墨、浅绛、焦墨。变易之中又有永久不变者，此理惟士夫之善读书者知之，而工匠未必知也。唐、宋以上，人人耕读，识字晓画。宋代文武分途，武人不识字，文人不佩剑。明代士农工商，衣冠迥别而等级更分，然时尚书画，虽有士习、作家之别，顾正谊、莫云卿倡于先，董玄宰、陈眉公辈和之于后。元季四家，推崇之者，谓胜唐、宋。唐画尚是工艺品之模范，其时王摩诘、吴道子力变作风，未全脱除工艺作法。至北宋董元、巨然开其先路，苏子瞻、米氏父子自谓始创雅格，宣和设画院，意在创造，摈斥前古作法。刘、李、马、夏遂为南宋领袖，不过于早晨昏夜描对园林宿鸟及狐兔月下出没小景，时人称「马一角」。残山剩水而无海岳江河之浩汗峻伟气象，并北宋浑厚华滋之真意而失之。明如吴小仙、蒋山松、张路、郭诩之流，识者目为野狐禅。文、沈、唐、仇虽欲矫正恶俗陋习，间作倪、黄。赵同鲁诫沈石田作云林画曰：「子过矣！」「又过矣！」言其未脱南宋气也。近卅年来，东学西渐，董理国故，考订文物，欧、美、日本蒸蒸日上，杂志专门，实胜我国，而清道咸士夫画者，如何子贞、张叔宪、包慎伯、翁松禅数十人，惜真迹无多，亦鲜称之者，惜哉！复侯
着绥。 宾虹拜上

【展览】
1.「字响调圆—龙榆生藏现当代文化名人手札展」，中国现代文学馆（北京），2017年3月9日－3月26日。
2.「字响调圆—龙榆生藏现当代文化名人手札展」，浙江美术馆（杭州），2017年5月23日－5月30日。
3.「字响调圆—龙榆生藏现当代文化名人手札展」，上海图书馆，2018年6月11日－6月17日。

【说明】
1.龙榆生上款并旧藏。
2.北京拍卖会2023春，成交价230万。

此通信札是黄宾虹先生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致友人龙榆生先生的论画手札。他们一位是山水画大宗师，一位是词学泰斗，在20世纪中国文化的星空中交相辉映。
此通手札，既是个人情谊的见证，更是传统文人"诗书画三绝"理想的现代延续。虽寥寥千字，却如一幅浓缩的山水长卷，将百年画史、笔法精义与文人风骨尽蕴其中。信中以"繁简""逆顺""变易"三论为经纬，编织出一代宗师对中国画本质的深刻洞察，堪称近现代画学文献中的珠玉之作。
此札文字，融骈散于一炉，典雅而不滞涩。开篇"籑述闳深，覆綦清畅"的谦抑，中篇论学的邃密，终篇"复侯著绥"的民国风雅，尽显传统士大夫精神。更可贵者，宾虹先生将最玄奥的画理，用最平实的经验语言道出：舟车淹留、山水友朋、烂铜残瓦，皆成悟道因缘。这种"以生活证艺术"的书写方式，使高头讲章化为切肤之谈。
信末"近卅年来……惜哉！"的浩叹，实是预见了文化断层之危机。而今天我们重读此札，不仅要识其理论价值，更要承续其文化担当——在"变易"之外，守住那"永久不变"的笔墨正脉，方不负宾虹先生"与古为徒"而又"与古为新"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