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量 行书七言联 立轴

【款识】顺发先生正，谢无量。

籍贯：四川梓潼

【释文】共扶元气回阳九，各放光明照大千。

元气回阳九，光明照大千
—谢无量“孩儿体”书法的禅意与革命
在二十世纪中国书法的星空中，谢无量（1884—1964）以独特的“孩儿体”书风独树一帜，其作品既承载着深厚的国学底蕴，又闪烁着创新的灵光。这幅《行书七言联》“共抚元气回阳九，各放光明照大千”创作于谢无量艺术生涯的成熟期，不仅凝聚了他毕生的学养与书艺精髓，更折射出近代中国知识分子在时代巨变中的精神追求。谢无量幼承家学，四岁随父入庐江教馆习字，始自科举所需的台阁体，却因天性厌弃八股束缚，倾心于晋唐帖学的雅逸流动。早年书迹如1906年《致邓绳侯书札》已显纵长欹侧之势，虽欠擒纵之变，却一任己出，不见具体所本，马一浮评其“不好临摹而天才卓异”，正是其书法路径的写照。
谢无量的书法渊源深植于碑帖融合的潮流。他遍临北碑，又深研二王帖学，化古为新，将汉魏刻石的朴拙与晋人行草的流贯熔于一炉。其书风发展历经早期简瘦放逸、中期丰厚规整、后期练朗多姿的演变，最终形成拙朴中含灵秀的“孩儿体”。此体以稚拙天真为表，以元气淋漓为里，并非刻意求怪，而是“纵其笔势”“神行于虚”的自然流露。于右任评其“笔挟元气，风骨苍润，韵余于笔”，沈尹默更赞其“上溯魏晋之雅健，下启一代之雄风”。这副七言联正是这一风格的典型代表：用笔以篆籀为本，线条细瘦却浑融含蓄；结字纵长内抱，空间疏朗安宁；章法收放自如，正侧交用，如天女散花般随性而精准。
对联内容“共抚元气回阳九，各放光明照大千”深具佛道哲学意蕴。“元气”源于道家，指宇宙生命之本源；“阳九”喻灾厄之年，语出《汉书·律历志》，象征世运艰困；“大千”则出自佛教《华严经》，指广阔无垠的世界。全联可解为在危难之际共同匡扶天地正气，各自以智慧光明普照众生。此内容与谢无量的学术背景高度契合：他精研佛学，著有《佛学大纲》，兼通老庄哲学，晚年作品更趋玄虚淡远。联语既暗合抗战时期民族救亡的集体记忆（谢无量曾避政归学，卖字为生），又体现其“道法自然”“返璞归真”的艺术理想。书中“共抚”二字笔势宕往，如挽狂澜于既倒；“光明”二字墨气饱满，似破云而出的旭日，整体气息冲和而力道千钧。
从书写技法观之，此联融汇了谢无量对秦汉刻石与二王行草的化取。他主张“神行乃妙，皮袭为下”，强调心悟而非形摹。作品中可见北碑的凝练散朗（如“回”字方折如刀劈斧凿）与晋帖的俊逸流动（如“明”字使转如清风拂柳），却皆统摄于“我神”之下。其点画虽简拙，却暗含“运笔如刀”的汉分骨力，陈子庄曾观察到谢无量与于右任、马一浮皆善用凿笔倒锋，以刀意入书。章法上，字距疏密变动不拘，纵长笔画大胆夸张，营造出“疏可走马，密不透风”的布白效果，全篇气息贯通如一首无声音乐。
谢无量的书法实践与其人生经历交织。他一生卖字鬻文，负担全家生计，在成都提督街、玉带桥设点鬻书，甚至登报招徕，日书五尺联五十副，仍能“落笔无古人而精神始出”。这种巨量书写非徒为生计，更是“技进乎道”的锤炼。老庄哲学与蜀中山水滋养其艺术，陈雪湄称其“知恬交养，柔和淡泊，葆其天真”，这副七言联中的“元气”与“光明”，正是其人格与书格的双重投射——既怀革命者的热肠（早年反对皇权专制，追求民主进步），又具隐士的超脱。
在民国书法“民学”勃兴的背景下，谢无量以“平民文学”的创造精神突破“官学”桎梏。黄宾虹论“民学”重精神个性，谢书稚拙朴野的审美特质正是对民间山林风致的提炼。他题《石门颂》拓本时强调“汉碑当师陇蜀，以药浅狭板滞之弊”，其“孩儿体”绝非浅薄模仿，而是“天人之境”的返璞归真，石壶论其“经锻炼后摆脱法网，近天人之境”。此联中，稚拙与苍润、散淡与雄浑的矛盾统一，正是“大巧若拙”的极致体现。
谢无量的书法至今仍启示着当代：真正的创新需根植传统而又超越形骸，以“我神”驱遣“他神”。这副七言联不仅是其个人艺术的峰巅之作，更成为二十世纪中国书法碑帖融合的典范——它让冰冷的笔墨拥有了温度的呼吸，让古老的汉字在孩童般的赤诚中重获新生。